在地震发生的那个夜晚,24岁的女导游李尹韩走了一段逆行的路。
撤离震区的车辆接连从她身旁呼啸而过,入行不久的女导游独自上了夜路。时间是8月9日凌晨。
8月8日21时19分,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九寨沟县发生7.0级地震。
8月15日10时许,悼念九寨沟地震遇难者公祭活动在九寨沟县城新区文化广场举行。近千名机关干部、部队官兵、民众代表整齐列队,庄严肃立默哀1分钟,并敬献鲜花,深切缅怀在地震中遇难的同胞。 中新社记者 周旺波 摄
在九寨沟景区附近的停车场安顿好31位游客后,李尹韩决定独自前往5公里之外的酒店接一位游客,使全团32位游客聚齐。这位男游客没有参加下午的集体活动,而是选择在酒店休息,地震后被困在酒店。
地震刚过,有人提议大巴车开过去接他,也有人提议让他自己步行到停车场,但均因为危险系数太高而被否决。半夜,安顿下来的家人还是很担心他,男游客的女儿焦急万分:“我爸爸怎么办?他现在还是一个人在酒店。”
李尹韩承认,“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思想斗争”,她决定一个人下去接这位客人。“我去确保他的安全,让他的家人放心。”
当晚,一段“3点钟可能有一场大余震”的谣言在人群中扩散。出发前,李尹韩看了看手机,时间是2时55分,只剩下14%的电量了。她半开玩笑地对自己说,还有5分钟就要余震了,沿着山体走路危险,那就走路的另一侧嘛。
她很快就没有开玩笑的心情了。一路上车越来越少,路越来越黑,还没走到一半,她就吓哭了。
一位过路的好心车主把她送到了酒店。在酒店,脸颊上挂着泪痕的李尹韩,终于确认了团里第32位游客的平安。
这一晚,数万人被困九寨沟。
以旅行团为单位,数万名受困游客被分成了一个个救援疏散小单元。旅行结束,逃生开始。
官方数据显示,九寨沟县5290平方公里国土上,有常住人口8万余人。正值旅游旺季,这个扬名海内外的景区,聚集着数万名游客。
震后的一场新闻发布会披露,地震当天进入九寨沟的游客有3.8万人,次日拟进沟游览的游客有一部分已经到达,还有部分前期游客尚未离开。这些人群的叠加,使旅客人数很难精准统计。初步统计,游客与外来务工者共有近6万人。
九寨沟——黄龙景区是世界自然遗产。人们在这里欣赏美景,体验藏家风情,还能避暑。这个季节的夜晚,九寨沟的气温只有十几摄氏度。
美妙的旅行因为地震戛然而止。
大巴司机杨志华起初觉得自己是幸运的。地震发生时,他正在开车。一天的游玩结束了,从四川九寨沟景区返回“九寨天堂”酒店的路上,游客们很疲惫。
通常情况下,这段夜路开车只要40分钟,但正值暑期——九寨沟的旅游旺季,车多人挤,还没到“九道拐”,大巴就已开了2个小时。
九道拐是九寨沟景区往西的一段公路。顾名思义,这段路上有9个急拐弯,是九寨沟景区周边最险的公路。
“小曾,我们运气真好!”看着前方大约100米处的巨大塌方体,杨志华对车上的导游曾彩容感叹了一声,他庆幸自己没被砸到。
话音刚落,车子右后方传来一声巨响,并伴随着剧烈的震动。曾彩容“像被电击了一样”清醒起来。
他们意识到,自己所在的位置也有塌方了。
杨志华迅速把大巴调整到公路远离山体、靠近河岸的一侧,曾彩容转身朝游客们大声喊:“不要说话!保持冷静!”她组织车厢右边靠山体一侧的游客转移到车厢中部,以防被落石击中。
常年在九寨沟景区通往黄龙景区的九黄线上跑的导游和司机,在川西高原崇山峻岭间遇到塌方是常见的事,大多数导游和司机都有应对经验。
直到那时,曾彩容也没意识到这是一场7.0级的地震。
安抚好游客,曾彩容和杨志华下车查看。公路两边的山体传来了碎石滑落的声音、树枝折断的声音,像“放鞭炮”一样。那一刻,惊恐的曾彩容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。
和曾彩容搭档的杨志华,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司机,在九黄线上开了10多年的车。可是这一次,曾彩容看到,这位老司机的手也在发抖。
杨志华打着手电筒查看了车子受损位置,回来描述:砸到车子的石头恐怕有2吨重,“像小汽车那么大”。
他们确认:遇到地震了。
惊慌的乘客们还在车上,曾彩容和司机在车外快速商量着该怎么办。他们的车子看上去漏油了,最要命的是,前后都有塌方,想走也走不了。
曾彩容的47人旅行团在九道拐前方避险的时候,另一名导游张立所带的46人团已经被困在了九道拐上。地震发生时,密集的碎石噼里啪啦地砸在车身上,车体剧烈晃动,张立一度以为爆胎了。
司机陈培文加大油门,试图冲出滑石区域,开了50多米,塌方造成的落石堵住了道路。他又挂上倒挡,迅速把车往回倒,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路段停了车。
那段路上伤亡惨重。不远处的一辆中巴车被石头砸翻进河谷,满脸是血的司机带着一部分客人逃生,还有5人下落不明。一辆大巴被巨石砸中,有人被困车内。还有私家车被巨石压在下面。
尘土呛着鼻子,到处是游客的尖叫、伤员的哀嚎、孩子的哭泣。更令人焦急的是,本地救援电话110、120都打不通。张立灵机一动,让大家加拨成都的区号028,向成都110报警。
报警电话打通了,也向成都警方报了受困方位,但是救援何时能到还是未知数。张立一边抽烟,试图镇定下来,一边和前车导游李伟华商量怎么办。“可是抽了两三根烟了,还是六神无主。”
作为数万名游客的一部分,张立所带旅行团的游客来自湖北、江苏、江西、上海等地。他们还没开始九寨沟景区的旅行,却遇上了生与死的考验。
就像旅行中一样,逃生的路上,导游张立依然是旅行团里唯一的领头人。
他们首先得作出跑还是不跑的选择。跑,就要面对随时可能掉落山石甚至继续垮塌的山体;不跑,余震可能震垮新的山体,把仅存的这片安全地带埋没。
游客们出现了意见分歧。有人不愿意再争执下去,说“我先跑了”。张立一把拉住对方,大喝一声:“你不能单独跑!”他清楚得很,前方灾情不明,盲目逃生随时有生命危险。
张立决定到前面去侦察。翻过塌方体,他看到原始森林粗大的树木倒在前方的路上。他艰难地清理树枝,打开了一条逃生通道。
回到原地,他对游客说:愿意走的,20人一组跟我走;不愿走的,留下。
张立组织第一个撤离小组的时候,后面呼啦啦跟上了三四十人。他努力说服几位游客留到下一批撤退——他必须严格控制每个撤离小组的规模,遇到突发状况,庞大的队伍难以机动撤离。
来回几趟之后,游客撤离到了相对安全的空地上。停车处只剩下几位重伤员。张立和司机陈培文、另一位导游李伟华再次回去营救。
有的伤员骨折,他们就找来自驾游游客车里的行军床当担架,把伤员抬过去。
虽然他们都清楚,在那样的地方多逗留一秒就多十分的危险,那一晚,张立在塌方体上来回跑了至少7趟。
不远处的曾彩容也在组织游客疏散。
她和司机查看地形后判断,附近有一个林场,可能会有开阔地供游客安顿。他们回到车上,跟游客交代撤离方案。
“我不能慌!我不能慌!”上车之前,这位25岁的女导游不断提醒自己,“我一慌,客人会比我慌十倍。”
司机杨志华拿着手电筒在前方带路,曾彩容在队伍的最后压尾。一路上,她不断地鼓励一位抱着两岁孩子的年轻妈妈和一个连喊“走不动”的胖哥。
路上,附近林场的工人和中建三局项目部的工人接到了他们。曾彩容反复跟领头的中建三局项目负责人确认:“大哥,您能跟我保证林场里面是安全的吗?”
得到肯定的答案后,曾彩容也斩钉截铁地对游客说:“我们这儿是最安全的。”她反复提醒大家:保持安静,不要混乱,保存体力,保存电量,好好休息,安安心心等待救援,相信国家、相信政府。
“40多位客人的安危,都在我肩上,担子很重。”曾彩容说,她必须保持冷静,客人才不会慌乱。那晚,曾彩容所带旅行团的47位游客一直在一起,没有走散。
加上沿途加入的撤退游客,当时聚集在林场空地上的人数有170多个。中建三局和林场的工人开工程机械继续往公路上突进参加救援,看到曾彩容是导游,领头的中建三局负责人对她说:“这个地方交给你了,我们还要出去救人。”
听到这句话,曾彩容的眼泪夺眶而出,那是她在震区唯一一次落泪。她几度想哭,但泪水在眼眶里打圈的时候,“我就看看天空,不让眼泪流下来”。
事后,朋友问李尹韩:“你为什么不让那对母女跟着你一起去找她们家人?”
她说:“怎么可能?那么危险。”
“那你一个人就不危险了吗?”朋友反问。李尹韩答不上来,朋友补了一句:“你是猪啊!”
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举动,李尹韩也说不清楚为什么那样做。她说,看到小女孩担心爸爸时流露出来的惊恐表情,那一刹那她想到了自己的爸爸。
回到成都后,她竭力不让妈妈知道自己地震时的经历,只是轻描淡写地说:“没什么,就是去找了个客人。”妈妈说:“你不要骗我,你要想一下你爸和我。”
一直关注游客疏散进度的成都旅游导游协会常务副会长、秘书长贺亚萍说,几万游客集中在一个地方,每一个导游就是一个组织者,导游和司机对于整个救援工作起到了特别大的作用。
地震发生后,地方政府启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游客疏散行动。数千辆旅游大巴把近6万人带离灾区。而这一切的前提,是游客已经被集中到了安全地带。贺亚萍说,这次地震中,数以千计的导游带着数万游客有序地组织救援和转移,一面导游旗就是游客的希望。
“据我所知,这次地震中,没有一个导游落下了自己的团。” 贺亚萍说,“对自己的客人,他们始终不离不弃。”
从九寨沟地震整个救灾工作的视角看,如何迅速、有序、安全把6万多人转移出去,被抗震救灾指挥部认为是“这次抗震救灾的一项重大任务”。
而导游曾彩容的理解是:“客人是跟着我出来的,我有责任把他们平平安安地带回成都。”
她的手机里保存着两张照片。一张是8月8日上午,全团游客进入九寨沟,一个身穿绿色外套的小男孩手举曾彩容的导游旗,人们表情兴奋。
另一张是8月9日下午,还是这个团的游客,他们正快速通过一个塌方路段,那个绿衣服的小男孩跑在前面,人们表情惊恐。
但没有一个人掉队。
中国青年报·九寨沟地震报道组 王鑫昕 (微博) 胡宁 田文生 白皓 (微博) 汪龙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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