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福兴的身上文满了各种文字和图案,彰显着自我。受访者供图
罗福兴把头发剪短,穿一身普通的黑衣黑裤,现在的他在刻意和当年的杀马特形象脱离。新京报记者 刘珍妮 摄
2015年2月13日,广州火车站,两位杀马特打扮的年轻人在候车。视觉中国
90后女孩叶乐希还保留着杀马特造型。受访者供图
即便穿一身普通的黑衣黑裤,留个短短的寸头,罗福兴想不被人注意也难。胸前的骷髅头坠链、肩上的钻石铆钉包能让人一眼就从人堆里发现他。
但22岁的罗福兴,现在已是尽量低调了。
在10年前,罗福兴还留着各种颜色的爆炸头,嘴唇上抹黑紫色的口红,身上搭配2元店里买来的金属装饰,身上文着各种图案的文身。
那时,他从英文单词Smart中创造出“杀马特”这个词,此后,那些造型扎眼,和他一样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青少年被人们称为“杀马特”,他也被公认为“杀马特教父”。
“杀马特”们除了喜欢留着五颜六色的长发,画着很浓的妆,还喜欢穿一些很个性的服装,戴着稀奇古怪的首饰。杀马特们大部分是90后和85后的三四线城市的打工青年。
“杀马特”们喜欢“被人关注”,即使“脑残”、“傻X”、“low货”的骂声接踵而至,他也不在乎,“被骂也是一种关注。”
罗福兴在五年里逐渐淡出,杀马特的痕迹在他的身上越来越少。
工作、赚钱缠绕得他有点烦。他漂在深圳,想尽快找一份美容美发的工作。
没有老板喜欢爆炸头的员工,“教父”不得不向现实屈服。
父亲的离世使他脑子里多了“养家”和“责任”这样的字眼,他认为,杀马特是他个人少年时代的孤独,是三四线城市打工青年不被大城市接受的反叛。沉默了一分钟,他混着烟雾挤出一句话,即便没有他,杀马特这个群体也必然会出现。
“教父”
“杀马特怎么冒出来个罗福兴,杀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。”7月的一天,在一个QQ部落里,一名玩杀马特的“初级粉丝”留言发问。
“你不知道罗福兴?他可是你们的鼻祖啊。”
“他是杀马特教主你不认识,看来你是盗版的。”
11个评论里,有10条在嫌弃留言者的孤陋寡闻。
罗福兴玩杀马特的时候,11岁。他当时读小学四年级,书读不进去,总是跑到网吧上网。10多台电脑的房间里乌烟瘴气,他迷恋一个叫地下城的游戏。
“那是2006年,已经有很多‘血魔妖家族’、‘残血家族’这类血腥名字命名的非主流QQ群。”罗福兴偶然在网上发现了这些群。
群里的成员们痴迷美国朋克歌手的打扮,黑紫的嘴唇打着银白色的唇环。日本的“视觉系”造型也吸引他们,长头发或成绺地贴在脸上,或在头顶上兀地伸展出来。
罗福兴开始模仿,在村里的理发店里鼓捣他的头发,第一个造型是粉红色爆炸头。
他把照片发在QQ空间里,立马有人来点评他“潮、时尚”。在网上搜“时尚”这个词时,蹦出了英文单词“Smart”,罗福兴点开旁边的喇叭按钮,从发音上直译出了“杀马特”这个词。
罗福兴最早用这个词建了QQ群,“杀马特家族”就这么出现了。
从十几个人,到100多个人,罗福兴留心过,成员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,大多来自广西、贵州、云南一些四五线的县市。
虽然大家的发型不一,头发颜色各异,但这种夸张的造型就像识别彼此的信号,“家族”两个字更是给了他们归属感。
罗福兴决定扩大他的家族。他号召大家去占领贴吧,方式很简单,像打广告一样,贴上他们的照片,打上QQ群号,两个词和一句话一定要写,“潮流、时尚”、“来了群里,就是兄弟姐妹一家人”。
最多的时候,罗福兴管理着几十个群,“每个群有1000多人。”
“最巅峰时,‘李毅吧’里有800万人,我们死命地贴,生怕有人不知道,后来爆了吧。”“爆吧”这个后来在大众中被人熟知的流行词汇,在罗福兴看来是他们玩剩下的。
关注确实来了,但“杀马特”并没有像“Smart”一样给人留下聪明、时尚的印象,“脑残”、“傻×”是他们发帖后的大多数留言,甚至成了后来形容“杀马特”群体的代名词。
骂声之下,罗福兴算是火了一把。那时的他不在意,连偶尔回家的父亲看见他都骂他“鬼模鬼样不学好”,“心里反而更开心,他总算是看了我一眼了。”
90后女孩叶乐希体会过那时杀马特家族的巅峰状态,成员们把网络上的关注引向了线下,“有一个人招呼出来玩,同在一个市、一个县的成员都会立马响应。”一群头发粉红、翠绿的男男女女,穿着带亮片的衣服招摇过市,“大家走在一起,别人说啥也不怕。”
罗福兴把这叫做“抱团取暖”,在网络上与相似背景的成员聚在一起。“号令天下”的感觉让他第一次知道一个词,叫存在。
他用文身彰显存在。罗福兴的身上,很多文身都是他的名字,其中“我”这个字是最多的,有三个。现在琢磨起来,这个字最能代表他当时的状态,“就怕被人忽略。”
存在感
在现实中,无论在家里还是学校,少年罗福兴没有存在感。
家的概念在罗福兴记忆中是“迁来迁去和四分五裂”。6岁以前,父母带着他把家搬到了深圳,在南油开了一间杂货铺。幼小的罗福兴对深圳的印象是“灰尘、建房子和拉着横幅讨工钱的农民工”。
但这已比他“除了山还是山”的老家梅州好太多。他经常拿块磁铁,跑到工地上一扫,能吸住一把铁钉子,拿去卖上20块钱,对上幼儿园的小罗福兴来说是笔巨款。
杂货铺后来没开下去,他跟着母亲回了老家上学,一下从城里的打工子弟变成了村里的留守儿童。
父亲在深圳包工程,一年见不着几回面;母亲在老家靠打工支撑着家,无暇顾及他的叛逆;大多数时候,他寄住在外婆家,“外孙外甥”的身份在小山村里意味着寄人篱下。
在学校学习不好,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,“在老师眼里,差生只要不惹事就行,其他时候,就是空气。”
个头不高的罗福兴总挨身强体壮的同学欺负。为了不挨揍,他和学校里的“校霸”混在一起,黄头发也染上了,还学会了抽烟,牙抽得黢黑。他迷恋上网,为了找钱上网,他偷过村里的狗,掰过汽车的后视镜。
母亲打工一个月挣2000多元工资,上班疲惫。赶上他上网玩回来晚了,最多挨上母亲一顿骂,“她从没问我为啥那么爱上网,为啥不想读书。”
父亲的面孔逐渐在罗福兴脑海里模糊起来。父亲常年在深圳包水电工程,看上去是个包工头,但没给家里寄过一分钱。
这让寄住在外婆家读小学的罗福兴抬不起头,“你爸根本不管你”,这样的话动不动就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脸上。
至今没有女朋友的罗福兴在那时有过一段网恋,女孩比他大一岁,揭阳人,虽然只能靠视频联系,但每次打开QQ时,女孩都会问他下课了没、吃饭了没,“那是我在家里从没有得到过的关心。”
他渴望被人关注,只有在杀马特的群里,罗福兴才能找到安全感。
他巴不得被人看见,留着红色爆炸头行走在街上,他总是斜眼看有没有人对他指指点点。
红色爆炸头不够长,不能满足他被人围观的欲望,他找假发接在头上,费了三罐发胶,支棱出一头《七龙珠》里的悟空红发。嘴唇上抹黑紫色的口红,身上搭配2元店里买来的金属装饰,透过网吧的摄像头,他把“暗黑系自拍”传遍互联网。
这样受瞩目的日子罗福兴从11岁过到了16岁。
被鄙视的感觉
14岁时,罗福兴没读完初一,他借了一张身份证,第一次进了工厂。年龄的问题解决了,但杀马特的形象成了阻碍。
到工厂上班,他就要把头发剪短,毕竟爆炸头与工厂的工服极不相符,老板看着不顺眼,要求必须剪。
一条百米长的流水线上,他负责给微波炉套塑料袋。
双手扯着袋子在空气里一兜,瞄准微波炉,从上往下一罩,传动带刷刷地转,他就这么刷刷地套,一个动作一天重复上千次。
原本以为进了工厂,人多热闹,不像家里冷冷清清。结果他干了一个月,越干越痛苦,“人人穿着一样,整齐划一,上厕所都不能太久,最可怕的是,人和人都不怎么说话。”
晚上到网吧,酸痛的手点击出一张蜘蛛网的文身图,这是美国监狱里囚犯们常文的图案,“象征着牢笼,这不和我在流水线上一样吗?”
没几天,罗福兴的胳膊肘上就结了两张蜘蛛网,左边一个,右边一个,文完,他就把工作辞了,头发又成了红色。
他的头发开始在彩色和黑色、长与短中不停改变。
17岁时,他去深圳找父亲,在父亲的引荐下学了理发,从学徒工到中工的时间只用了1年,原本以为这样更方便他玩杀马特了,发型师形象夸张一点也能被人接受。
直到进了城里一家档次高些的理发店后,一个客人拒绝他的服务,“我不要你剪,看你的样子就是个学徒,没什么水平。”罗福兴意识到,别人用形象直截了当地和他的能力画了一个等号,“被鄙视的感觉一下就涌上来了。”
这种鄙视直接关系到他的经济收入,客人少,他的薪水就少。在越来越多这样的等号中,罗福兴的头发越来越短,杀马特的痕迹也在他的身上越来越少,他不得不向现实屈服。
距离大城市越近,罗福兴与他曾经叱咤过的互联网就越远。
罗福兴想尽量保持低调。最近2年,他曾经管理过的几十个QQ群只剩下不到20个,他很少在群里说话,登录了也只是看着其他的家族成员在里面闲聊、斗表情。
他没什么心思和过去的“杀家族”联系,工作、赚钱缠绕得他有点烦。
大城市告诉他,造型夸张的杀马特们都是城乡接合部的底层青年,保持这种形象,被主流文化接受的可能性为零。
“无论在经济地位还是文化层面,杀马特青年始终被人鄙视,想要逃离,只能蜕去个性融入所谓的主流。”
不想再盖一个“脑残”的戳
叶乐希还混迹在几个杀马特群里,金黄色的头发披肩,刘海遮盖着烟熏眼妆,涂黑色的口红和指甲油。
她仍旧认同自己的杀马特身份,但罗福兴等一些昔日网红的退出,让她感觉“家族”这个概念越来越淡。
在杀马特的QQ部落里,很多人贴了自己以前的照片,有人说,“年轻时的我们,谁没‘杀’过。”头像里的他们,已经不再“杀”,“都2017年了,谁还玩杀马特。”
罗福兴微博的封面上依然挂着日本视觉系明星的照片,黑暗的主页背景下,火红“葬”字和“地”字闪得人眼花。现实中,他身上杀马特标签正在暗淡,但“教父”的网络身份他没打算脱去,QQ空间里,杀马特造型的照片他都留着,增补了一些现在短发的照片,作为一种记录。
他看着现在网上的一些杀马特孩子们拍的视频,觉得像被围观的猴子,评论里依然用“脑残”形容他们,他心里多少有点难过,“这么多年,从没改变过。”
当他越来越少地出现在网络上时,人们开始好奇,当年的杀马特们现在是什么样。于是,有媒体找上门,“一年能有五六家媒体来。”他想把自己剖开给别人看,“教父”的身份在他看来是一种代表性。
也有综艺节目找到他,想让他以昔日网红的身份参加娱乐环节。曾经的朋友建议他去玩快手,“以你的名头,光用‘杀马特教父重出江湖’的噱头,就够火一把。”这些他都拒绝了。罗福兴说,他不想给“教父”的标签上再多盖一个“脑残”的戳。“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剪,如果被剪成‘脑残’样,人们会说,看,创始人都是这样,其他的成员还能好到哪。”
名他早就出过,那种被谩骂的出名方式他不想再有,“出名和好感度不一样。”
他更愿意接一些严肃的访谈节目和纪录片,哪怕没有钱拿,他也珍惜这种机会。
以“视觉”冲击大众神经的方式在他心里早就已经成为过去式,现在的罗福兴觉得,那都是表面的,大多数人不会去想他们为什么会这样。
坐在网吧里接受采访时,罗福兴嘴里总会蹦出底层、中产阶级、精英层这些概念,他抽着烟描述自己就是底层,“被中产阶级嘲笑,他们无法嘲笑精英层,只能嘲笑我们获得优越感。”
撑起一个家
截至八月,罗福兴已经在深圳的坪地镇逗留了4个多月,想尽快找一份美容美发的工作。
父亲过世后,母亲在东莞做保姆,妹妹读书需要钱,他想赚点钱,撑起一直四分五裂的家。
他爸走得很快,从查出肝癌到离世不过5个月,那成了父子俩相处得最长久的时光。
病床上的父亲已经出现肝腹水,肚子鼓得老高。两次手术花了2万块,没见起色,大夫告诉罗福兴,没救了。
从医院回家,父亲得了一个偏方,花了9000多块钱买草药,一顿一顿喝下了肚,“他说他不想死,死了更没人管我们了。”
罗福兴心想,活着你也没管过我们。小时候父爱的缺失让他一直对父亲带着恨,刚来深圳打工的时候,他因为工作和形象问题,和他爸大吵过一架,甚至举着菜刀对着他。
草药没能治好父亲的病。有天夜里,父亲鼓着肚子和他说,干脆我去撞车,“这样你能得到一笔赔偿,拿着钱开你的理发店。”
罗福兴听完就愣住了,他第一次发觉父亲心里有他,他忽闪着眼睛尽量没让眼泪流出来,怼回去一句,“快别造孽了。”父子俩就这么和解了。
罗福兴一直在心里祈祷父亲能活过中秋节,他们一家从没有一起在这个节日团聚过。愿望没有实现,去年7月,他看着父亲艰难地睁着眼睛咽了气,父子俩的手握在一起,像他3岁的时候,父亲带他去街头散步时握得一样紧。
父亲死在家里的老屋里,那天正赶上下雨,屋里滴滴答答到处漏。当时的画面成了罗福兴的隐痛,隐痛又生出一个目标,他想快点打工赚钱,有了本钱,开个理发店。
他想盖间房子,就盖在老屋的旁边,在山外还是山的老家,有母亲和他的容身之所,“我不能再让我的母亲死在那间老屋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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