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丧文化”(sàng),不是丧葬文化,而是青年人中流行的一种亚文化。由于与传统价值观大相径庭,有人觉得“丧文化”很坏,要帮年轻人抵制丧文化的侵蚀。什么是“丧文化”,它又为何流行?它是否真是伤人于无形的毒草?
2016年夏天,经典情景剧《我爱我家》的一张剧照爆红:葛优饰演的季春生穿着小碎花衬衫,嘴上一圈胡渣,双目无神地瘫在布沙发上,满脸的生无可恋。网友纷纷转发,并表示“一辈子就想这样躺着”。借着“葛优躺”的东风,“丧文化”第一次被大众感知。
配上各种“丧语”的葛优躺,让很多人第一次知道了“丧文化”
舆论中的“丧文化”,主要是指一些年轻人不想工作,热衷于表现颓废绝望、自怨自艾、冷漠麻木的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。除了“葛优躺”,“丧文化”还有诸多表现形式,“我差不多是个废人了”“其实并不是很想活”“漫无目的的颓废”是“丧语”;美剧《马男波杰克》、日剧《约会恋爱究竟是什么呢》是“丧剧”;悲伤的佩佩蛙表情包和《感觉身体被掏空》,则是“丧表情包”和“丧歌”……
《马男波杰克》的男主角波杰克抑郁颓废,对生活的无力感极为坦率
“丧文化”流行的背后,是全世界的年轻人生活在巨大的压力之下。随着经济增速放缓,青年失业率上升,工作贫穷(working poor)渐成常态。国际劳工组织发现,发达国家的青年人正在取代老人,成为面临贫困风险最高的群体。
对于中国青年来说,即使他们涉世未深,也能从自身的经历感知,在经济增速放缓的同时,凭借自身努力实现阶层跃迁越来越难。而成长于互联网时代的青年一代价值观更多元:既然仅凭努力不一定能成功,那为什么不能偶尔躺下来歇歇呢?
与传统文化相比,“丧文化”也有自己的独特魅力。在被问到为什么喜欢“丧剧”时,有网友这样回答,“1、我们在丧剧里看到了我们并不愿意承认,但是却无比真实的人生;2.丧剧和不丧的剧,前者像是讲尽了你的悲伤、无力、挣扎,让你感到原来自己作为个体,并不是孤零零的;另后者却只是给你一点儿希望而已。对大多数人来说,也许前者才是更大的慰藉。”
于是,散发着绝望和颓废味道的“丧文化”,在中国青年人中火了起来。
充满负能量的“丧文化”,让不少老夫子看不惯。他们认为,青年人就应该朝气蓬勃,拼搏奋进,沉迷“丧文化”,青年人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。
实际上,他们多虑了。“丧文化”流行是一回事,但对未来绝望,准备践行“丧文化”的中国青年很少。
据《参考消息》报道,2017年英国瓦尔基基金会发布的《Z一代:全球公民资质调查——世界青年人的所想所感》显示,中国青年对未来最乐观。29%的中国受访者表示,他们觉得中国是安居乐业之所,因为在这里“只要勤奋就能出人头地”。约93%的中国受访者还因为医药、可再生能源和计算机等技术的进步而对未来充满希望。
相比之下,富裕国家的青年则很悲观。调查中,日本、法国和英国受访者,对经济前景乐观者的比例均不到一成。
与富裕国家青年普遍存在的主动失业相比,中国青年求职的态度也更为积极。2014年,《光明网》的一项调查显示,72%的大学生拥有1-3个证书,22%的学生拥有4-7个证书,6%的学生拥有7个以上证书。为了将来就业多些选择,超过60%的学生表示会考与本专业无关的证。
在就业压力下,大学生的考证热情高涨
当然,中国青年不敢真“丧”,也有不得已之处。富裕国家社会保障健全,年轻人的基本生活无忧,不工作可以领救济,父母还有退休金。大多数中国青年没有这样的物质基础,只能喜欢“丧文化”,不敢真的不工作。
身为独生子女的80后90后,也许成长过程中没吃什么苦,但长大后,却承受着社会转型的巨大压力。北京青年压力管理服务中心主任熊汉忠曾表示,当下年轻人的心理健康状况非常堪忧,“不管是心理疾病还是心理障碍或是抑郁倾向,在年轻人中都有扩大和加重的趋势。”
热衷“丧文化”,则是青年人苦中作乐的解压方式。对于青年人来说,现实和理想之间总会存在差距,久而久之,人就会焦虑。而“我很丧”的自嘲,不仅能降低自我和别人的过高预期,还是对抗焦虑的有效武器。
成功学大师和心灵鸡汤写手,一定不会喜欢“丧文化”。因为当他们口若悬河,激励青年奋发图强时,喜爱“丧文化”的青年可能会说,“我都承认我是个废物了,你为何还要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呢?”“丧文化”中平静的绝望和颓废,再浓郁的心灵鸡汤也浇不起半点涟漪。
这样的心灵鸡汤,在喜爱“丧文化”的青年看来,毫无作用
其实大多数喜爱“丧文化”,叫嚷着“不想上班”的年轻人,并没真想“躺一辈子”。他们想做更能实现自身价值的工作,但眼下没找到而已。他们也许有些好高骛远,却能不为世俗意义的成功所累,直面惨淡的人生。在当今社会,这样的人不是太多,而是太少。
日剧《约会恋爱究竟是什么呢》,被认为是“丧文化”的代表作。男主人公35岁,大学毕业却不肯工作,在家啃老却自称“高等游民”。热爱读书的他,觉得为了工作而浪费宝贵的时间是愚蠢的,他的目标是为高龄母亲减负,找一个有钱的女人结婚,负担他日后买书买碟费用,而他负责照顾家庭。
日剧《约会恋爱究竟是什么呢》中的男主角不承认自己啃老,坚持说自己是“高等游民”
“高等游民”一词在明治时期至昭和初期被广泛使用,指在大学接受过高等教育,也没有经济压力,不事生产,只靠读书过日子的人。在日本,这类人不被主流文化接受,但也有学者为“高等游民”正名。
日本明治时代的小说家、翻译家内田鲁庵曾著有《文明之国必有高等游民》一文,他这样写道:“无论在哪个国家,处于什么时代,都存在着游民。不会存在一个国家举国上下从早到晚都在拼命工作。然而,一国中存在游民绝对不是值得担忧之事。有游民说明一国富裕,如果人人勤勉,则暗示此国实则贫乏。认为游民的大量出现是亡国之兆,这是极大的错误。先进丰裕的文明之国一定存在着游民。我并非说游民是太平的祥兆,但游民绝不妨碍一国进步。”(参见苗炜所著《当一个高等游民》)
从更长远的角度看,对流行青年人的亚文化也应更加包容。上世纪60年代,由于社会矛盾、高校扩招、就业困难等问题,美国青年中流行起嬉皮士文化,开始主流社会认为这是青年人不负责任、脱离社会的表现,并把嬉皮士青年与摇滚乐、街舞、迷幻药、未婚同居等同起来。
不过,这并非嬉皮士文化的全部。认为传统政治和道德过于偏狭的嬉皮士青年,逐渐形成了追求平等,倡导博爱,鼓励互助的精神。相信世界大同的他们,逐步建立起多个国际非政府组织,为落后地区提供援助;他们推动了美国的男女平等,让环保主义为更多人的所接受;有人认为,那一代嬉皮士把科技当作他们反对体制和做梦的工具。个人电脑、互联网是与“人民”“公社”“自由”“解放”这些概念联系在一起的。今天的个人计算机革命和互联网之所以成为这样,正是继承了60年代嬉皮士精神。
“青年问题”不是“青年人”的问题,而是社会系统性问题在青年人中的体现。更何况青年人喜爱“丧文化”本身也不是问题,就更无需担忧了。